木心與他的音樂故事

－寫在木心音樂首演之際

陳丹青

木心先生去世五周年了。他生前的大部分文學與繪畫已有良好的展示，唯一難以面世的作品，是他三十多頁未經整理，因而未能付諸演奏的音樂手稿。

音樂不是木心的創作主項，但缺失了他的樂稿的呈現，我們對他的了解是不完整的。五年來，敏感的讀者經已選取他的詩作，譜寫樂曲，允為美談——2014年，青年音樂家劉胡軼將《從前慢》譜成歌曲，獲選2015年春晚曲目，傳唱一時，隨之出現兩個不同的版本。

2010年，木心仍在世，留學英國的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王緯達及兩位研究生，曾數度聯系木心，懇請協助老人整理樂稿并予試奏，惜因木心年邁而日衰，終未如愿。2011年冬，王緯達趕來出席了先生的葬禮。2012年初，在北京木心追思會上，另一位結識木心，并親聆老人哼唱自己樂曲的女孩，淚流滿面，站起來，高聲背誦了那段旋律。

不久，我們在木心的遺物中發現了全部樂稿。

同在2010年頃，留美作曲家兼鋼琴演奏家高平即為《我紛紛的情欲》、《論快樂》、《戀史》譜寫了帶有伴唱的鋼琴曲。2014年，他又將《湖畔詩人》、《旋律遺棄》、《論擁抱》譜成樂曲。以上作品分別在成都、北京、洛杉磯、倫敦、惠靈頓、南寧、烏鎮與他本人的作品一起演奏。

2015年秋，木心美術館開館，魏瑪為尼采特展送來尼采與莎樂美情境朗誦劇，留德鋼琴家謝亞雙子為朗誦劇、也木心演奏了尼采創作的鋼琴曲。

今年初，高平偕謝亞雙子及另三位演奏家、歌唱家來到烏鎮，在階梯圖書館為老人舉辦生日演奏會。會后，高平慨然接受委托，整理木心音樂遺稿。過去半年，他將部分手稿轉記為五線譜，為樂譜的單音旋律配置了和聲與器樂，目前，兩首樂曲完成了編譯與再創作，并經反復排練：鋼琴曲《未題》、鋼琴與大提琴曲《敘事曲1號》。此外，謝亞雙子也受托為木心的單首樂曲完成初步編譯。音樂學家、木心研究者牛隴菲隨即寫成《木心自度曲——談木心遺樂及其整理改編》，對此事做了深入的學術探究，文中，他寫到了木心早年的音樂家朋友李夢熊。

“音樂是我的命，貝多汶是我的神，蕭邦是我的心……”這是木心老來回憶往事的詩句。他認定音樂高于一切藝術，試以音樂的神意注入他的詩文和繪畫。他早年習奏鋼琴，曾在上海育民中學兼授音樂課。在囚禁中，他自繪琴鍵，默然練習。他的所有遺稿不簽署日期，我們無法測知寫作年代，從若干殘片看，即便身處屈辱不堪之境，他也會取用廉價紙片，甚至在醫院發票的背面，記錄樂思。他半生磨難，不指望發表任何作品，他譜寫樂稿，只因摯愛音樂。出于謙遜而虔敬，他至死藏匿自己工整而精美的樂稿，從未示人，惟在意興湍飛的場合，對著年輕朋友，輕聲哼唱。

襄昔，巴赫的音樂在其身后歸于沉寂，經孟德爾松只手整理，重現光華；舒伯特生前從未聆聽自己的十首交響樂，日后乃由孟德爾松指揮，始得奏響于人間，舒曼，為舒伯特第九交響樂撰寫了樂評——木心不會說自己是音樂家，他連五線譜也沒有，唯無數次默誦簡譜樂稿，畢生無緣聆聽自己的音樂。

感謝王緯達、劉胡軼、謝亞雙子對木心樂事的盞盞寸心，感謝高平的整理編創之功。這是一份近乎神奇的工作：我們賞讀木心遺留的詩畫，明知作者已逝，而當高平逐句詮釋亡者的樂稿，木心的幽靈，同時進入高平的樂思。

值此文化烏鎮隆重舉辦《木心音樂首演》之夜，木心就坐在我們中間，第一次聆聽他的音樂。我確信，音樂確乎具有神效：當木心樂曲終于被奏響的一瞬，他復活了。

《木心音樂首演》

音樂家： 高平、陳衛平

演出時間：2016年12月21日19:30

演出地點：烏鎮大劇院多功能廳

演出時長：1小時

演出票價：480元/380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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